(1)
我屈起前肢伏在老槐树前,头垂得低低的。
“槐神,我想变成人。”
槐神怜悯地用低垂的枝条轻轻拂过我的背脊,嗓音空灵又似叹息。
“乘风,这是你的第二个愿望吗?”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恳请槐神将我变成人。”
(2)
“我想变成人。”
我初初同槐神说出这个愿望的时候,白兔恰巧在我身旁抱着胡萝卜嗅,闻言忍不住好奇地发问,鼻子还一动一动的。
“乘风,你不是早就修出人形了吗?”
我摇了摇头,同白兔解释道:“我说的不是修出人形,是完完全全变成人,像山脚下的那些人类一样活着。”
白兔从没去过山下,不解地问:“可是山下有什么好的?”
“不是山下好,是变成人好!”我义正辞严。
白兔仍然是那副懵懂神色:“所以变成人有什么好的?”
我只是朦朦胧胧地觉得做人最好,却说不出哪里好,只能求助般看向槐神。
可槐神只是笑,然后抬手落下一子,朝我道:“乘风,你若是能赢我,我就准你六个愿望。”
我握着掌心的白子凑过去,“也包括变成人吗?”
槐神点了点头,然后点了点我的眉心,叫我下棋要专心。
那局果然是我赢了。
我凑过去蹭着槐神的掌心撒娇,恳请槐神将我变成人。
槐神爱怜地摸了摸我的额头,问道:“天下有男人、女人、老人、幼童,乘风想变成哪种人呢?”
虽然我觉得“男人女人”不过是“黑马白马”的区别,但事关我多年以来的愿望,也不得不慎重。
于是我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人类的种类,又算了算槐神许给我的愿望数量,最终眨巴着长长的睫毛看向槐神,郑重地说出了第一个愿望。
我说,槐神,我想去山下看看。
槐神挥了挥宽大袖袍,带起一阵清风,送我穿过槐山上的屏障,来到山脚下的一户人家里,成为一匹普普通通的小马驹,终日看丈夫妻子恩爱,看小儿天真烂漫。
只是他们也偶尔吵架,为了柴米油盐,但大多数时候总归是幸福的。
我不觉得争吵有什么可怕,哪怕是我与白兔,也常常因为胡萝卜吵架——多半是我在山间奔跑时,不小心踩了它种下的胡萝卜。
一年如风拂过般眨眼而逝。
槐神不悲不喜地坐在高高的槐树枝桠上,而那双赤足之下有一条身披金纹的蟒蛇缠绕在树干上,和槐神一同垂眼望着从山下归来的我。
我屈起前肢跪下来,朝槐树的方向行叩拜礼。
“槐神、周先生。”
周先生便是那条身披金纹的蟒蛇。
他大概是姓周的,但全名叫什么却无人知晓。
自我有记忆起,便总是能看见他隔三差五地来槐山上做客。
每每来的时候还是人形,可见到槐神之后便喜欢化成原型,缠绕在槐神的原型槐树上,嬉皮笑脸地喊槐神为“心肝儿”,有时也叫槐神为“皎皎”。
我曾经好奇地问过周先生一次。
彼时的周先生难得幻化成半人形,正懒洋洋地将蛇尾泡在槐山的池子里,见我来了也只是抬了抬眼皮,便又眯着眼,双手交叠着伏在岸边了。
听我问他那个问题时,他才好似想起了什么一般,直起身子,用那双黑金色的竖瞳居高临下地盯着我,看得我周身发麻,他才肯笑嘻嘻地开口。
“小乘风,等你去了人间就知道,人间的人称呼喜欢的人,总是爱把对方名字的尾字叫成叠字,显得亲昵。”
后来我去了人间一年,见人间叫亲密的人为叠字时才懂周先生所言非虚。
可偏偏那时的我是不信的。
“可是槐神的叠字不该是……”
于是我迟疑着发问,却不敢僭越地吐出叠字。
周礼则老不正经地半阖着眼道:“叫神神,听起来跟婶婶似的,岂不是乱了辈分。若是叫槐槐,听起来跟坏坏似的。再说我也不喜欢鬼这个字。”
我不服气地摇头晃脑:“可是玄龟先生说,只有山下极美的女子才会被称之为鬼魅。”
周礼愣了愣神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竖瞳晃了晃,又恢复平静。
“我以前也认识个极美的女子,名字里含个鬼字,叫魃。只可惜她爱错了人,喜欢上一个永远不会爱她的人。”
我来不及思考哪位前辈的名字里带个“魃”字,就见周礼又绕回最初那个问题。
“还是皎皎好听。”
我抬着小马蹄凑近了两步,好奇地眨了眨眼。
“可是槐神的名字里也没有皎呀。”
周礼懒散地用蛇尾往自己身上甩了些水,带起一片清凉,也沾到我身上一些,激得我下意识地晃了晃脑袋,甩了甩毛,却不知触到了周礼哪个笑点。
只听他笑道:“当然是有的,姒皎,你说有没有皎。”
“难不成是蚩尤战神起的?”
我话刚说完就见周礼的面色黑了,而我的后颈也被槐树枝桠像人手一般揪起。
槐神从远处走来,有点无奈地看着周礼,打断了后者即将喷发出的怒火。
“姒周。”
那是我第一次听见周先生的全名。
后来我才知道姒皎这个名字是姒周先生起的,而姒周同蚩尤大概是有仇的。
但这也不怪我会联想到蚩尤战神。
众所周知,槐神是千万年前被战神蚩尤和他的熊猫阿婴在这座青山的山顶上栽种的一颗小槐树,又在千万年后成为了庇护一方的神灵,槐山也是取了槐神的名字命名。
而这槐山上的众生也都是由槐神赐名。
如同我生来就躺在槐神怀里的一匹小马驹,睁眼看见的便是槐神身穿一件碧色长袍,坐在槐树枝桠上,用术法疗愈着因为受伤而倒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白兔。
我蹭了蹭槐神的掌心,恰有清风吹来,扬起曼妙枝桠,也扬起槐神肩上青丝。
槐神垂着头笑着看我。
“便叫你乘风吧。”
白兔被治好了身上的伤,凑上来直言直语。
“槐神,这名字不好。乘风,乘风,有一天乘风而去可怎么办?”
槐神只是笑着抬手摸了摸白兔的绒毛,道:“乘风而归也说不准。”
谁料槐神一语成畿。
只见如今的槐神低着头看向从山脚处回来的我,叹息道。
“乘风,你回来了。”
(3)
白兔依偎在我身边,怀里抱着一颗巨大的胡萝卜,好奇地问我,“乘风,你这回下山去做人是什么感受?和你想象的可相同?”
我闷闷地趴在地上,尾巴一甩一甩地打着草地。
“不一样。”
白兔来了兴致,蹦到我面前,问:“如何不一样?”
我此次下山去,成了人类世界中的一位幼崽。
不是幻化,而是真真切切地成了人,顶替了原本阳寿已尽的人,将元神放进人的躯体中,而我的本体则留在槐山上。
这是槐神为我留的退路,若是我想放弃,只要元神离体就可以回归到槐山上的本体之中。
我原本以为此后的日子会和我初初下山那一年所见到的一样,每日和小伙伴一起玩乐,受父母宠爱,无忧无虑。
可一切都与我想象相背。
城市中六岁的孩童和乡野间六岁的孩童像是互相对立的两道高墙,一道墙上写满了纯真快乐,像肆意的小狮子,在山间奔跑,而另一道墙是密密麻麻的规划,像不由自己做主,被操控着前进的表格。
像一只陀螺一般,不停旋转,不能停下。
我鼓起勇气,怯怯地和母亲说,我累了,可不可以今天不去了。
我看见女人面容姣好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我看不懂的神色,像是凡人说的恨铁不成钢,又像是嫉妒交织着不甘。
“你知不知道我和你爸每天挣钱有多不容易,就为了让你多学点东西,以后好出人头地,你看看和你一个补习班的媛媛,又听话又聪明,前几天还自己要求去报了个芭蕾班,你再看看你,我和你爸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不求上进的孩子!”
我好像明白了,又不太明白。
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人间父母总是恨铁不成钢,而我们兽类的父母从不曾试图让子女跨种族变成老虎,它们只是教子女如何顺应自然,如何从容快乐地活下去。
而人类总是要强求,偏要勉强。
但我又好像有些明白了为什么我会来到这具躯体。
我看着日记本上,歪歪扭扭的孩童字体,上面写着三个字“我好累。”
我离开的一瞬间,看见我附身的躯体趴在书桌上,面颊圆润的可爱,正是该肆意玩耍的好年纪,可他面前摞着厚厚的作业本,几乎要高过他的半个身子。
我知道他站起来的模样,和乡野间淘气捣蛋的小男孩不一样。
他的脊背弯着,不止是被重重的书包压的,还有父母寄予的厚望,压着他,拖着他,不得不前进,追逐父母的目标,像垂垂老矣的老人。
我忍不住用虚无的灵魂最后蹭了蹭他的冰凉的颈。
我想,也许他只是累了,所以睡着了。
“乘风,你怎么不说话?”
我回过神,发现身边的白兔还在等我的答案,于是我想了想,找了个贴切的形容。
“好比他们偏要你早起贪黑的种竹子,还要吃竹子,然后祈祷你通过种竹子,就能变成下一个蚩尤坐骑——阿婴上神。”
白兔想象了一下,然后瞪圆了眼睛骂到。
“做他的春秋大梦!”
“胡萝卜天下第一!”
(4)
我终究还是向槐神求了第三个愿望,想要成女子。
槐神还是那副眼底怀揣着对众生怜悯的慈悲模样,而姒周先生则是懒洋洋地盘绕着槐树,说我没准真能做个人,身上这点特性倒是和人很像。
我不解地歪了歪头,得来周先生居高临下地凝视和四个字的解答。
“偏要强求。”
这四个字既好又坏。
有人偏要强求,求得圆满;
有人偏要强求,步入深渊。
只是我没想通我究竟是哪一面,姒周先生也懒洋洋地闭着眼,半分没有给我答疑的模样,于是我只能怀着疑问再度成人。
我做孩童的那段时间里,格外羡慕成年女子。
如同当时的“母亲”,从首饰到衣着妆容,无一不精致,举手投足间便萦绕着一种动人的美,甚至因为这份美,都能平白生出几分便利——我是听那时的“父亲”所说。
我记得他站在客厅里朝妻子说的内容。
——“我早就说了那个姓赵的别有用心,不然你一个女人怎么能升的这么快?不就是看上你这副好皮囊!”
——“你安心在家带孩子不好吗?我早就说了不想你出去受累,我养着你和孩子就够了。”
按字面理解,大抵是夸赞的话语,只是他前一句话的语气实在过于愤怒,又带着几分嫉妒,反倒让我不敢确定,只记住了美是件好事,做女子也是。
于是我这次成为了一名女子,生得极美,又有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有众多追求者。
我每日兢兢业业地上班,婉拒不喜欢的追求者。
但我大抵是不懂人类的。
槐山上的兽都直来直往,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兜圈子,也不绕弯子,洒脱得很。
可山下的人类分明上一秒还说着爱我,下一秒被我拒绝后又恶毒地骂着我不过是个婊子,装什么清高。
我从前在槐山上没听过这类话,但躯体的本能告诉我并非好话。
我把这当成求偶失败后的无能狂怒。
并没放在心上。
可是无论我如何努力工作,入耳的闲言碎语无非是身为女子的我勾引了哪个高管,生了一副好皮囊罢了。
如果搁在之前,我大抵觉得她们在夸我美,可我身为孩童的时候学过这个词的。
“勾引”,是个贬义词。
我偷偷去看说出这种话的同事,也是一群女子。
她们也很漂亮,化着精致的妆容,喝着苦涩但被赋予了高档意味的咖啡,还有着我羡慕的人类身份。
可偏偏她们身为女子,却在暗地里恶意重伤另一个女子。
我想不通。
我从前做兽的时候,弱者总是群居,以免强者突袭,这是自然道理。
我以为人类这种充满智慧,又神秘的高等种族,自然也该是如此。
可我发现,他们只是洞穴相近,人心相远。
她们裁剪自己,也试图裁剪她人,于是也被人裁剪。
似乎每次成人后的日子,与我想象中的都有些出入。
因着我是元神入体,以至于躯体存留的记忆也会左右我的神智。
我太困惑我遭遇的一切,于是我花了一个晚上,去借助着女子残留的记忆重新观察这个世界。
我才发现,我以为的光鲜亮丽,是无休止的容貌焦虑;我以为的工作便利,是赤裸裸的性别歧视;我以为的美即上帝,其实美即原罪。
而我羡慕的身份,原本用着这具躯壳的灵魂大概是不这么认为的,我看见她的小号微博里写满了下辈子不想做女子,写尽了做女子的苦楚。
我其实看不大懂,也共情不了。
我是兽,不是人。
于是我依旧兢兢业业地工作,婉拒不喜欢的异性,听着同性和异性为我套上莫须有罪名,将虚无脚链一日日收紧。
我觉得不太好,又挺好。
至少楼下卖凉糕的老奶奶很喜欢我这个模样漂亮的姑娘,总是给我多装两块;
隔壁的大爷总是想让我和他的儿子见一面,夸我有礼貌又漂亮;
楼下便利店的小哥哥模样周正,见了我又总是磕磕巴巴地,有时晚归还提醒我回家要小心。
有些人不可爱的过分,有些人又可爱的过分。
像是我幼年在山脚下玩耍,却被人类放置的捕兽器夹伤时,是一个人类小心地将我救出来,然后拍拍我的头告诉我。
“小家伙,快回家吧,少来山下,太危险了。等你下辈子做个人,就不会有这么多危险了。”
我不记得那个人的面容,只记得他笑起来像黄昏,眼神温暖又坚定。
以至于做人成了我多年执念。
只是这世界并不是总那么可爱的。
我打车下班时,司机起了歹心,我这具躯体只是个女人,挣扎不开。于是我浮在空中,看着躯体被抛掷在荒郊,像一朵残败的花。
我捏了个诀,替她擦干净身子。
她一如既往的美,也永远停留在最美的时候。
(5)
这一次,我成为了男人。
走之前,白兔抱着我问,人生来皆苦,你又何必呢。
姒周先生也难得化了人形,金瞳墨发,与槐神慈悲清冷的神相不同,生得就一副妖媚的魔相。
虽说是人形,但仍然吓得白兔骨子里的本能蠢蠢欲动,几乎抖着身子拔腿要跑。
姒周一向恶趣味,故意拎起白兔的耳朵,将它抱在怀里,朝它道:“可小乘风不觉得苦,又怎么算苦。”
我点了点头:“白兔,我总要都试一遍才肯死心,没准做男人很好呢?”
姒周没看我,低头点了点白兔的头。
“乘风去了几趟人间,倒是和人越来越像了。”
我不解,于是姒周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我,比上次多送了我三个字。
“不撞南墙不回头。”
我不敢问白兔这话是不是好话,因为后者正我在姒周的怀里,吓得浑身毛都炸起来了,是动物对危险的本能反应。
我要是这时候唤白兔一声,后者大概会应激到精神分裂。
于是我再一次稀里糊涂地成为了男人。
这一次我终于学会了先看身份证,上边写着我是一个三十六岁的男人,叫周岩,我的钱包里还夹着一张照片,看起来是一张缩小的全身结婚照,我曾经在做孩童时看见过。
照片里,我的妻子生得很普通,短发,个子不高,但眼睛又大又亮,看起来是个火爆脾气。
身边的男人路过时,撞了撞我的肩。他只是轻轻地撞了一下,但却痛的我皱眉。
我抬起头,来人大概是我的同事,正用一种嘲讽的笑看着我。
我奇怪地看着他,动物的直觉告诉我,他有话想说,但又幸灾乐祸地不愿让我知道,想看我出丑。
下一秒,我听见我的名字被另一个同事叫出口,连带着答案一起和盘托出。
“周岩,”我回过头去,看着那个女同事的脸上又像是怜悯,又像是嘲笑,“你儿子又来了,你快下去看看吧。”
我疑惑地下了楼去看我的儿子。
只见他十五六岁,正是好时候,却把头发染的五颜六色,穿的也破破烂烂,还带着铆钉,一看就很奇怪。
他不耐烦地看着我,“怎么这么慢啊?磨磨唧唧像个娘们似的。”
我眨巴眨巴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只见男孩伸出手朝我抖了抖。
我不明所以。
男孩却不耐烦地抬起头骂道:“愣着干嘛啊?拿钱啊!学校缴费,没钱了,快点儿,急着用呢。”
我摇了摇头,“你说谎。”
兽类的本能刻在骨子里,像是能嗅到说谎的气味。
“你给不给老子?”
他说的话愈发难听,但我反倒像是个旁观者,冷静地抑制住躯体记忆里的无奈、心痛,以及近乎于麻木的屈辱感。
我想起姒周的话,人类的情感很丰富,小乘风,你最好学不会。
我想我一时半会儿大概是学不会的。
于是我只是很冷静地看着他说,你不该这么对父亲说话的。
我看见门外的几个男孩嬉笑着看着门内的我们俩,时不时窃窃私语着。
我的脑海里突然蹦出一个词——狐朋狗友。
人类总是爱用兽类做比喻,却从没问过我们的意见。也正因为这,槐山上的胡梨梨总是瞧不上人类,每每听了这类成语都要气的露出一对小尖牙,半点没有美人风范。
大抵是我太冷静又太执拗,以至于男孩气急败坏地和那帮五颜六色的少年们一起离开了。
楼上那帮探头探脑,带着幸灾乐祸的眼神的同事们也若无其事地继续工作。
我突然想起来我的上一场“人生”,那个女孩生前憎恨男人又想成为男人,但她大概没想到,男人也是不好过的。
男人也是会受到暴力的。
比如此时。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名义上的妻子莫名其妙地开始用尖锐刻薄的语气骂我废物,骂我没出息,那我是傻逼。
像是餐后的娱乐活动。
而这具躯体的存留情绪影响着我,有愤怒,有委屈,还有一种莫名的胆怯。
这种胆怯惹得我手指发颤,我控制不住指尖,只好歪了歪头看着她,试图分散注意力。
可她似乎被我这一眼惹怒。
一个巴掌清脆地落在我的脸上,震的我脸颊发麻,连带着心底那些情绪也全部消散的无影无踪,只剩下麻木。
在下一个巴掌落下之前,我突然知道为什么那个同事只是轻轻一碰我的肩膀,却会那样疼。
因为世人皆苦。
(6)
男人只做了一天,我就再度回了槐山,又马不停蹄地开启了下一段“人生”。
这一次,我成为了一个老人。
当老人的日子却是我最快活惬意的一段日子。
从前我想,小儿天真,女子美艳,男子潇洒,唯独做老人垂垂老矣,如枯叶般,风轻轻一吹就落了。
可如今通通体会过一遭,我才知道,做小儿不可天真,做女子不应美艳,做男子不能潇洒,只有做老人可得一片清净。
但旁人不是这么以为的。
隔壁总是给我送饺子、送水果的年轻夫妇是个热心肠,但却总是在隔壁骂我的儿女不孝顺,不肯为我这个老人养老送终,反倒让孙子来骗我的退休金。
我一开始没在意,以为这楼房太不隔音,兴许是偷工减料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夫妇俩不好意思当面劝我,只能贴着墙扯脖子喊,想让我多点心,别一把年纪还傻乎乎的叫儿孙骗得团团转。
甚至隔壁家的小媳妇,还特地在婆婆来住的那几天里,想着让婆婆带我一起去跳广场舞活动活动,别整日圈在家里。
可怜我一把老骨头,愣是没呆上两天清闲日子。
晚上要听着夫妻俩隔墙演戏,白天要应付话多的老太太拉我去跳舞,时不常还要给前来讨账的孙子还钱。
忒累。
有时候我也对着空气抱怨,但抱怨抱怨,又忍不住一个人笑起来。
现在也挺好。
只可惜这样的日子没过几天,那对被小夫妇暗地里说成吸血鬼的儿子儿媳就来了。
这回要的不是我的退休金,是我的房子。
“妈,薛悉是您唯一的儿子,薛梓然是您唯一的孙子,这房子不给我们您还能给谁呀?”
“这不就是早晚的事吗?”
“然然这不是要上学了吗?我们想买个学区房,还差点钱,您把这房子过户给我们,等我们出手之后,就把您接过来,伺候着您,也尽尽孝心。”
我磕着瓜子看儿媳表演,一言不发。
倒也不是这几段“人生”让我对人间情感麻木了,实在是她这段表演太廉价,完全比不上隔壁小媳妇声情并茂的隔墙表演,哪怕看不见都能想象到表情。
儿子大概也觉得媳妇表演的太浮夸,亲自下场,看着我打出了亲情牌。
“妈,从小我爸就不在咱们身边,我知道是您含辛茹苦把我养大成人,我也知道您对这房子有感情,才一直不愿意卖。可是您把这房子卖了之后,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岂不是比您现在一个人孤零零在这要好多了。”
“等您搬到我们那里去,白天有小茹在家陪您解闷,晚上有梓然放学回来逗您开心。”
“妈,您岁数也大了,该有儿孙陪陪您了。”
说罢,他把坐在一旁几乎快要睡着的小孙子推到我面前。
“梓然,快,劝劝你奶奶。”
小家伙懵懵懂懂,演技显然没有他妈出色,台词背的磕磕巴巴。
“奶奶,你就把这房子卖了吧,卖了我就能上学了。”
我对人间的那点激情被磨平,如今瞧着他们只剩下点想笑的冲动。
于是我这个没牙老太太咧嘴朝他俩笑,露出一口牙花子。
他俩也咧嘴朝我笑,大概是以为我准备答应了 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
结果他们满怀期待,却只听我问。
“那我要偏不呢?”
儿媳的表演欲被我再度挑起,尖声质问。
“妈,您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您孙子没学上?那可是您亲孙子啊!”
我苦口婆心,“你怎么能看着你妈发疯却不管管呢?那可是你亲妈啊!”
哦,这话不是说给我儿子听的,是朝我孙子说的。
小孙子做起工具人已经得心应手,闻言便乖巧地朝着妈妈道:“妈妈,你别发疯了。”
可怜儿媳气得面色铁青。
最终我还是把房子给他们了,他们假模假样又真心真意地笑,说着买了新房就接我去,我笑着和他们说人类最爱用的送别语。
“快滚吧,小崽子们。”
——这是我从隔壁老太太介绍给我看的电视剧里学的,但是似乎我的儿子儿媳并不太高兴的样子,只有小孙子懵懵懂懂地乖巧和我挥手,说,奶奶,我先滚啦,你保重。
在他们走后,我拿着剩下的退休金,出门打了辆车,去槐山。
倒不是我不想直接元神离体去槐山,而是我这具身体本就是阳寿已尽的老人,我被困在其中,怕是元神刚一离体,这具躯体就会灰都不剩,怕是要吓到隔壁的小夫妻俩。
所以我只能借助人间的工具回到槐山,找槐神,求我最后一个愿望。
我这一次再从人间回到山顶处时,槐神仍旧坐在树杈上,不悲不喜,面容年轻又美的不敢直视,而我却已经老得不能再老。
我拖着垂垂老矣的惨败躯壳伏在槐树下,听见槐神的声音从头顶上飘下来,神音庄严。
“乘风,你的最后一个愿望是什么?”
我突然想起很多有关于我在人间的日子,但都转瞬即逝,令人抓不住。记忆最后定格在我第一次下山前,我身为原型地伏在槐树前,和现在差不多,又差很多。
我的嗓音在人间蹉跎得如同风化枯败却挂在枝桠上的树叶 。
良久,我听见枯叶被风吹落在地的声音。
“槐神,请将我变回一匹马吧。”
槐神悲悯地垂着头,袖角带起的风温柔地拂过我的脸颊,而我的元神乘风而起,重新落回白马的躯体中。
我朝槐神屈膝垂头行礼,转身奔向山林。
次日,上山打柴的农夫发现山脚处有一老朽尸身,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有一匹矫健白马重新奔向山林,肆意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