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落榜生

过期爱人在平行时空是否也伤神

【原创】蚩尤


00

我是一只熊猫。

五千年前,我有一个好朋友,叫蚩尤。





01

五千年前,我跟着蚩尤南征北战,快意风光;

五千年后,蚩尤灰飞烟灭,独我一个坐在动物园里喝盆盆奶,快意风光。



如果这话被蚩尤听见,大概要面带笑容地给我一巴掌,然后罚我三日不许吃肉。但他大概不知道,如今的我已经不再吃肉了。



其实我本就不喜欢吃肉的,只是那时竹子寥寥,蚩尤又总是喂我吃他烤的肉,而且还满脸期盼,仿佛我不吃下这块肉,他就会一扁嘴,委屈的泪眼汪汪。

我为了不打击少年那颗脆弱的心灵,也为了不饿肚子只能吃了。以至于蚩尤那么多年以来都误以为我是爱吃肉的。

但他如果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哪怕给我一块难吃的生肉,我大概还是会吃的。

尽管我不喜欢吃肉,但我真的太想再见他一面了。



其实我常常会想起蚩尤。

想起我们一起偷偷捉弄刑天的日子,想起我们一起偷看轩辕洗澡的日子,想起我们一起打了野兽烤着吃的快活日子。

那个时候的阿榆总爱拿些稀奇古怪的草药过来喂我,然后被趴在我身上睡觉的蚩尤骂骂咧咧地赶走。

后来的阿榆成为了神农,又成为了炎帝,变得不苟言笑,可还有他弟弟——戏,会来寻我玩。我总会故意把姜戏那小家伙扑在地上,张嘴作势要咬他,然后吓得小不点嗷嗷哭。我则在旁边笑着说他们神农一脉相承地爱哭。

每当这时,刑天就会替他的小主子前来理论,然后蚩尤就会揪着刑天的后颈给他扔出去。哦,对了,那个时候的刑天还是有头的。



我听人说,老了才爱回忆以前。

蚩尤,我想我大概是老了。以至于我每每回忆以前的时候,想起的都是我和你还有轩辕、阿榆还有刑天以及女魃那些人在一起的快活日子。



是了,我们也曾有过一段和平日子。

可是后来不知道从哪一天起,世界沿着宿命的齿轮移动,我们像是循规蹈矩的棋子,不得不按照设定好的剧本运行着,自相残杀着。一个一个的死去,最后只剩我还活着。

偶尔我会想,如果蚩尤还活着的话,我见到他的第一句话,绝非是些“好久不见”或者“我很想你”一类的酸词,而是告诉蚩尤——哥,盆盆奶真的很好喝。





02

在那些历史中没有记载的和平日子里,蚩尤并不像一个好战的战神,也不像史记里吹嘘的那般多腿多手的像个哪吒。他只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少年郎。

诚然,他在英俊上并不算普通。不然也不会让女魃倾心多年,以至于因爱生恨,助黄帝打了蚩尤一仗。还顺带着让女魃结结实实地恨上了我许多年。

我一直觉得这着实是要怪蚩尤和神农的。



女魃当年迷恋蚩尤,以至于到了神思混沌的境界,竟然信了神农氏阿榆的话,吃了些不知是什么的东西。

她本来试图把身段变得更妖娆些,结果却一夜之间秃了。

蚩尤这人嘴极毒,从百年前他嘲笑我“阿婴,你眼下青黑,活像纵欲过度之人”时便可见一斑。

只见蚩尤指着我刺激女魃。

“我喜欢毛发浓密的。”

于是吃草看戏的我,就此被女魃针对刁难了好些年。



但我并不怪女魃,恋爱中的人大抵都是糊涂的。于是女魃趁着我睡觉时来偷摸拿走我脱落下来的毛发编制成假发给自己带上,或是故意把自己眼周画上一圈炭色,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装看不见了。

我甚至忍不住偷摸劝蚩尤,叫他早些答应了女魃的追求。

倒不是女魃的诚心感动了我,也不是女魃cosplay我让我心烦,而是我最近吃嘛嘛香,睡得倍儿好,也不掉毛了。

这本来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但对于女魃来说大抵是一件惨案。



几千年前的编制技术尚不成熟,于是女魃那顶熊猫毛的假发掉毛非常严重,几乎是走两步道就会表演个天女散花,比没有物质的爱情还要易碎。

于是在我不掉毛后,女魃时常在暗中盯着我身上尚未脱落的毛发,盯得我浑身上下毛发倒立。

我为了自己一身浓密的熊猫毛着想,不得不殷勤地去给女魃和蚩尤签姻缘线。



蚩尤彼时躺在葱绿茂密的草地上,黝黑的皮肤上镶嵌着一对灿若星辰的眸子,那双桃花眼迎着春风能直直望进你的心尖,再种上一朵烂漫的小白花。

所以说女魃为了得到蚩尤的回应,不惜成为神农的试药人也是情有可原。



我打了个滚翻到蚩尤身边,和他并肩躺着望向天空。

蚩尤的手习惯性地过来摸我耳朵上的绒毛,问我:“饿了?”

我哼哼唧唧地回答道:“没有。”

蚩尤这些年带我大概操得是老父亲的心,于是又问我:“渴了?”



我没搭理他,径自翻身坐起来,摆出一副自诩认真的神色去看蚩尤。但我后来料想,蚩尤看到的景象大概只是一只熊猫努力地瞪大了眼睛。

我道:“女魃真的很喜欢你。”

蚩尤握了握空落落的掌心,看也没看我一眼,顺手从旁边拔了根草塞进嘴里,反问道:“所以呢?”



我头一回给人牵姻缘线,也有点心虚。

“我觉得你应该也喜欢一下女魃。”

蚩尤这才慢吞吞地上下打量我一眼,似笑非笑地眯着眼问我:“女魃给了你什么好处?”

“没有。”我可怜兮兮地伸出毛茸茸的爪子去揉自己肚子上柔软的绒毛,道:“但是如果你再不喜欢她,她可能就要把我的皮扒了做衣服。”

说着说着我又开始有了底气,气呼呼地剜了一眼蚩尤,埋怨道:“还不是你和女魃撒谎说喜欢我这样的,要不然女魃也不会整天盯着我! ”

“哦——”蚩尤把视线慢悠悠地收回去,又转而看向天空,“我没撒谎。”

我的一颗熊猫心扑通扑通地加快速度,但我那时候不通人事,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



只听蚩尤又慢条斯理地给我讲解。

“我要是不喜欢毛茸茸的东西,就不会把你带在身边了。”他侧脸好看的不可思议,“而且如果我和女魃在一起,你就不能每天见到我,也不能吃到我给你烤的肉,再也不能和我一起去偷看轩辕洗澡,连刑天也可以随便欺负你。”

蚩尤阖上眼皮下了总结,“如果我和女魃在一起,你就变成小可怜鬼了。”



我想不通为什么女魃和蚩尤在一起我就变成了小可怜鬼,但如果熊猫生不能偷看轩辕洗澡,还要被刑天欺负的话,着实太惨。



只听蚩尤又问道:“你为什么觉得我应该喜欢女魃?”

我理所当然地回答道:“因为她喜欢你呀。就像我给了阿榆一颗果子,阿榆也会给我一颗果子。”



燧人氏消失前曾留下五支神脉,其中之一便是神农氏。阿榆便是神农氏的后人,全名姜榆罔。

只不过如今阿榆尚未成为神农,一族首领仍是他父亲。我们便只唤他阿榆。



蚩尤那双桃花眼直勾勾地盯着我,将我定在原地一动不能动。我只听他清朗的少年音顺着春风晃进我耳中,朝我笑着道:“可我明明喜欢阿婴你呀。”

我的熊猫脸发热,连黑乎乎的掌心也发热。

我傻乎乎地回答道:“我也喜欢蚩尤,如果你下次烤肉能不糊就更喜欢了。”



蚩尤看了我许久,叹了口气。

他说,不一样的,阿婴。





02

阿婴是蚩尤为我取的名字。

取这个名字的缘故是因为蚩尤捡到我时,我仍只是个浑身无毛,通体粉红,且只会“嘤嘤嘤”地崽崽。蚩尤彼时也是第一次捡到我这种来历不明、种族不明的生物,只好随口给我起了个名字——阿婴。

蚩尤的理由是我的叫声“嘤嘤嘤”,又是个幼崽的模样。



我曾一度怀疑蚩尤如果捡到的不是我,而是一头野猪崽,他大概会给对方起名为“阿哼”或者一些无法被汉字写出的诡异的名字。

但阿榆对我的想法嗤之以鼻,他觉得蚩尤如果捡到一头野猪崽压根不会给他取名字。

我好奇地追问为什么。

阿榆乜斜着眼看我,颇为无奈地上下扫量一眼我胖乎乎的熊猫身子,大概是在想蚩尤怎么把我养成这么个天真的性子。

于是他半点儿没有欺负小熊猫的愧疚,朝着我亮出一口大白牙,恶意地笑道:“早晚都会被烤了吃的食物要什么名字。”

以至于我吓得慌不择路,连对方给我的果子都忘了拿回去。



自我回去之后,一连好几天都不敢靠近蚩尤,甚至还苦哈哈地减起肥来,生怕对方觉得我够肥了,可以开始烤着吃了。

蚩尤不明所以,但我又不肯实话实说,生怕提前我的炭烤人生。

俊俏少年郎只好怀揣着一腔疑问去找近期唯一一个和我接触过的神农氏解惑。

于是这场友好会晤,以蚩尤的诚恳发问作为故事的开始,以姜榆罔的无情大笑作为故事的高潮,以姜榆罔的满脸青痕作为故事的结尾。



事后,蚩尤摸着我耳朵尖尖上的绒毛,痞里痞气地对我承诺。

“就算你再肥一倍,你也不会被我烤了吃的。”

我半是气的,半是吓的,眼圈泛热,用赵丽蓉老师的话来说,大概就是黑里透着红,紫不留丢的。

我愤怒地抖着嗓音问他:“难道两倍就可以了吗!”



蚩尤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枕在我圆滚滚的肚皮上。

“阿婴,我巴不得你长大一些。”



我那时不明白蚩尤到底是想让我身量再长大一些,还是要我心智成熟些。

我想问他,他却已经熟睡,日光洒在蚩尤的脸上,在睫毛下方映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日光暖烘烘的,像一片流动的温热海洋。

在我昏昏欲睡时,蚩尤拉过我的爪子放在他的眼睛上,为他遮挡日光,看起来像是我环抱着他一般。



那样的日子浪漫的万分美好,成了我几千年来难得的美梦。

只是那天的话我没来得及问,以至于我这一辈子都无缘再问。





03

后来的阿榆成为了新的神农,也成为了第九代炎帝。

我和蚩尤理所应当地成了阿榆的手下大将。



我起初以为就算阿榆成了炎帝也与从前并无二样,可我逐渐意识到,炎帝和神农氏阿榆虽然拥有同一具身体,但灵魂是不一样的。

炎帝看我的眼神陌生而冷淡,半分没有从前阿榆笑眯眯给我奇怪的草药或是果子吃,为我烤肉,又或者是故意开玩笑逗我的样子。



这种改变是某个瞬间发生的事情,在我看不见的角落有什么东西天翻地覆。

只有和阿榆差了十岁的弟弟姜戏会来找我玩,像曾经的阿榆那样。

可我开心不起来,惶恐万分地想要跑回去盯着蚩尤,生怕他也在一朝一夕间被换了芯子。



万幸的是蚩尤还像从前那样,懒洋洋地仰躺在大片茂盛草原上,翘着腿,叼着草。见我飞奔过来地样子还有心情笑着朝我张开双臂,抱着我在草地上打滚儿。

我从未觉得蚩尤的样子让我如此安心。

蚩尤对我的发现并不吃惊,只是习惯性地揉着我的耳尖,用那种意味深长地语气叹道。

"连阿婴都发现了啊。"



因为蚩尤的这句话,我开始发现,不止阿榆变了个芯子,连一向温润谦逊的轩辕也逐渐游离于我们之外。



我最后一次见到姬轩辕的时候,他还是那副温和模样,眼神柔和地看向我,可有些东西却已经悄然变化。

我用爪子扒住他的胳膊,问他要去哪里。

姬轩辕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然后弯下腰同我平视着,嗓音也一如既往地温柔。

他问我道:“阿婴也发现阿榆的变化了吧?”

我点点头,看着他。



我其实很喜欢轩辕,无论长相还是性格。他不似蚩尤那般皮肤黝黑,而是白皙的像是上好的玉石,身上的肌肉也不像蚩尤那般明显。性格也不像曾经的阿榆一般爱捉弄人,而是何时何地都好脾气着。活生生一个生错了年代的翩翩公子。

以至于我和蚩尤格外喜欢偷看轩辕洗澡。

一是好看,二是就算被轩辕发现,对方也只会红着耳尖,笑着摇摇头。

但我和蚩尤不同的是,我是为了欣赏美色,蚩尤是为了批判美色和欣赏美色的我。



只见轩辕抬起头看向天,轻声道:“神农氏因为拒绝变化而发生巨变,而我是为了不变而去主动改变。”

虽然我没听懂轩辕的话,但也隐约生出一个念头:我是留不住轩辕的,就像如果重来一次,我仍然阻止不了阿榆的改变。



轩辕最后一次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同我很认真的告别。

“阿婴,珍重。”

我也很认真地同他告别,但我说的是再见。

姬轩辕微微笑着摇了摇头,否定我的话。

“阿婴,再见时,我或许就不是姬轩辕了。”



姬轩辕说的没错,我再见到他时,他已经有了新的名字——黄帝。



再后来的事与史书上记载的相差无几。

诸如蚩尤与炎帝心生嫌隙而离开后者麾下,黄帝趁炎帝逐渐势弱而迅速发展起属于自己的势力。

但有些小细节是史书上没有的。

诸如蚩尤离开炎帝麾下是因为炎帝要以我试药,蚩尤不愿,于是带我离开了那片充满回忆的地方。



我们离开的前一晚,我曾问蚩尤,我们要去哪。

蚩尤的眼睛一如既往的夺目,仿佛无论斗转星移,他也永远不会变化。

“阿婴想同我回故乡吗?”

“故乡?”我用毛茸茸的爪子揉了揉小眼睛,“蚩尤的故乡吗?”

蚩尤习惯性地伸手来揉我的耳朵,“我的家里有八个弟弟,还有七十二个同族的兄弟。他们都会对阿婴很好。”



头顶的月亮坠进蚩尤的眼底,亮得不可思议。

可我偏偏忍不住想起阿榆和轩辕,曾经的阿榆和轩辕。 

“可是阿榆不见了,轩辕也不见了。”

会对我笑的轩辕,会和我逗趣的阿榆,天上地下也再寻不回来了。



蚩尤松开我毛毛乱成一团的耳朵,捡了颗石子扔进眼前的池水中,搅碎一汪月亮。

“月亮只是消失在你的眼前,但月亮没有不见。”他清朗的少年音在我耳边响起,“月亮在天上。”

我扑过去抱住蚩尤,闷闷地问他,那你呢,你也会和月亮一样吗?

“我怎么舍得去天上,”蚩尤温柔地回抱住我,“我还有我的阿婴。”

“我会永远留在阿婴身边。”





04

炎帝在我和蚩尤回到故乡之后,曾派人前来攻打。

因为他忌惮蚩尤。



我们曾在一起生活了许多年,对彼此知根知底。那时候的阿榆连我每日会脱落几根毛发都一清二楚,连蚩尤喜欢揉我耳朵上的绒毛这种小习惯都了如指掌。

而如今这些对彼此的了解,最终化成一把利刃悬在炎帝的心上。让他不得不将这把刀摘下来,捅向蚩尤的心脏,望除而后快。



可九黎终归不会坐以待毙。蚩尤的弟弟们,以黎巨为首主张率先出战。

蚩尤没回答他的弟弟们,而是选择来问我。

他说,阿婴,如果我和阿榆起了冲突……



我今日因为被蚩尤的族人们每日当成吉祥物似的投喂,又胖了不少,以至于脖子愈发地不明显,连摇头这个动作都对我而言艰难万分。

于是我缓慢而艰难地摇了摇头打断蚩尤的话。

“阿榆不会同你起冲突的。”我抬眼看他,“蚩尤,炎帝是炎帝,他不是阿榆。”



我并非是闹小孩子脾气,而是在蚩尤决定攻打炎帝之前,炎帝曾顶着那副我再熟悉不过的面貌来偷偷见我。

他学着曾经的阿榆的语气,把我当成一只天真蒙昧的熊猫,叫我偷来蚩尤的兵书,骗我说这样就能避免一场战争。

“阿婴也不想看到我和蚩尤打起来的,对吗?”炎帝说。

我眨巴眨巴熊猫眼,慢吞吞“哦”了一声,然后打了个滚凑过去嗅了嗅炎帝的衣角。炎帝下意识地僵硬,让我终于确信姜榆罔的芯子被替换了。


姜榆罔无论如何都不会对我的靠近警惕的。

我眼前的人是神农也是炎帝,但不是姜榆罔。

自那日起,我终于放下那点儿可笑的自欺欺人的执念,坦然于阿榆再也回不来的事实,直面这场终将会来的战争。



蚩尤沉默良久终于向我坦诚。

“阿婴,我前些日子做了个梦。梦见我们每个人都有既定的命运,我们不是月亮而是星星。”

“而我的命运是攻打炎帝和黄帝,将这汪池水搅得更乱些。”

“我不知道结果会如何,可我必须如此。”



其实蚩尤就算不说,我也猜到了三分。

这本就不是我和蚩尤、炎帝或是黄帝能解决的问题。

如同曾经的创世神们也会在完成使命之后消失一般。



这一切的源头,是天道。

而天命,不可违。



我慢吞吞地挪过去,主动把耳朵蹭在蚩尤的掌心里,希望我最近被养得愈发柔顺发亮的皮毛能让他心情好些。

蚩尤却难得没揉我的耳朵,而是蹲下来抱住我。

我觉得他愈发开始黏人,比之前的姜戏还像小孩子。

但我很喜欢。



在那日之后,蚩尤和他的族人们日日操练来备战,而我只负责在九黎城中做个吉祥物。

我本来想让累得惨兮兮的族人们也摸一摸我的耳朵来减压,却被蚩尤决绝地驳回了这个意见。

蚩尤的理由是揉我的耳朵根本没什么意思,还不如让族人们多睡一刻钟——如果他说话的时候没有揉着我的耳朵的话,大概就更有信服力了。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便是应战的日子。

蚩尤拧不过我想同族人们一起上战场的心,最终只能各退一步,我不单独作战,而是作为蚩尤的坐骑一并出战。如果有意外发生,我和蚩尤还能互相照应。



炎帝带领着一众将士们的身影从远处带着滚滚尘土而来。

蚩尤骑在我的背上,轻轻地像是叹息般叫我的名字。

“阿婴,”他问道:“我们会赢吗?”

我仗着蚩尤看不见我此刻狰狞模样,于是不动声色地一贯藏在掌心肉垫的黑色利爪弹出,形态也不断变大,最后连尖牙也无所顾忌地露出来。

我朝背上的蚩尤回答道。

“你是黎蚩尤,我是黎阿婴。”

“九黎族不会输。”



蚩尤这才畅快地笑起来,“等这战赢了,我便为阿婴你将国号改为十黎。”

我在黄沙弥漫中载着蚩尤进攻向敌方的将领,还不忘打趣他。

“十黎国未免太难听了,不如你将这战赢下的城池改为婴城。”



后来我们果然赢了,蚩尤也为我把那座城池名字改为“婴”。

再后来的蚩尤愈战愈勇,战神的名号也愈来愈响。无数子民前来投靠。

蚩尤步步紧逼,炎帝节节退败。



而姬轩辕,又或者该称他为黄帝,终于坐不住了。





05

最后一战在涿鹿。

黄帝高估了自己的实力,而我低估了蚩尤的魅力。

在黄帝九战九败后,许久未见的女魃终于出现了。



女魃不愧是天女,分别不过数日,她的法力似乎又精进一些,原本寸草不生的头顶也重新生出一头及地的茂密乌发。

我友好地看向女魃,想要寒暄两句,却换来女魃的怒视。而我咂咂嘴想道:美人不愧是美人,连怒视都是美得。



但千百年间,我无数次回想那天。

彼时我与蚩尤早已在战场上与敌方厮杀数场,我也逐渐发现我的战争形态比吉祥物模样更能鼓舞战士士气,于是我终日保持着一身戾气的化形,惹得蚩尤摸我耳朵的次数都逐渐减少。

于是乎我猜想,女魃那天看见的大抵不是什么软萌可爱的团子朝她甜甜地笑,而是模样凶狠且沾满血迹的大熊猫朝她龇牙咧嘴。



如果是我,大概也是要瞪回去的。

而且我不仅要瞪回去,我还要拉着蚩尤和我一起瞪回去。



黄帝的眼神中已经再看不出当初温润谦逊的模样。

他是姬轩辕,却也不是姬轩辕。

他曾说阿榆为了不变而被天道改变,所以他为了不变而主动去改变。可他忘了,天命不可违。

于是那个会为了一只小熊猫而特意弯下腰讲话的姬轩辕永远的逝于同我道别的那晚,如今剩下的只是一个被天道支配着前进的黄帝。



只见黄帝站在两军阵前指着我和蚩尤的方向朝女魃朗声道:“如若我们赢了,愿与天女共享天下。”

我猜测黄帝说出这话的目的是怕女魃瞧见蚩尤后旧情复燃,但我觉得黄帝实在是多此一举。 

因为很显然,女魃根本没有旧情,她对蚩尤的一片真心只能用一个英语时态来描述——现在进行时。



一旁的女魃一身青衣,同从前蚩尤常穿的款式颜色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是改成了女子样式。

“我来助你并非贪图天下,”女魃浮在半空中,一头青丝迎着风微微荡起,她指着我背上的蚩尤道:“我只要蚩尤一人。”

只可惜我彼时年少,尚不知起点、晋江、海棠和红袖添香,自然也不知女魃这套路如果换到现代就是“要美人不要江山”的大女主剧本。

女魃这一幕是否打动了蚩尤,我不得而知,但着实惊艳了我许多年。

以至于之后的很多年里,我只要在电视里看见复仇归来的大女主戏份,就能想起女魃那张艳丽张扬的面容。



涿鹿一战,足足打了七天七夜。

黄帝一方虽然人数众多,但我九黎族的族人大多都可以一敌十,对方便逐渐不敌。

黄帝不断催促女魃施法,可女魃每每施法都故意避开蚩尤所在之处。于是我与蚩尤便吃准了对方的弱点,故意朝人多处冲。女魃碍于蚩尤,束手束脚。

我与蚩尤越杀越勇,几乎杀红了眼,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血色。

我以为这场大战的结局会同从前一般。

可我们到底还是差在一步。



在蚩尤即将活擒黄帝时,女魃终于在黄帝的催促下向天借运。饶是战无不胜的蚩尤也无法对抗天道。

九黎族终究是败了,而蚩尤被黄帝斩下首级。



蚩尤是为了救我。



女魃向天借运本就是逆天施法,借运后她也体力不支,从半空中坠落在这片血色泥泞之中。

于是黄帝不顾先前与女魃的约定,只垂着眼冷冷地看向蚩尤,隐约透露出一种疯狂的意味,几乎扭曲了姬轩辕那张俊朗的面容。

“蚩尤,不是人人都像你一般顾及旧情的。你先前明明有无数次机会杀了我,可堂堂战神竟然优柔寡断起来。”

“蚩尤,那如今我也给你一个机会。”黄帝指着我道:“用你的命,换阿婴和九黎族人的命。这对你来说应当是很划算的买卖。”

他又转回头看向蚩尤,像是威胁又像是悲哀,极淡地叫他道:“蚩尤战神。”



女魃在远处挣扎着想要起身拦住黄帝,可她只能狼狈地在血污中打滚。血迹染红了她的青衣,连艳丽张扬的面容也染上几分凄美之色。



我费力地抬起熊猫爪子想要勾住蚩尤的衣角,“蚩尤,别去,你说过要留在我身边的。”

而蚩尤只是决绝而温柔地将我的爪子从衣角处扯开,最后一次轻轻地揉了揉我头顶是毛茸茸的耳朵。

他说,阿婴,这是我的宿命。



战死,是战神的宿命。

为了九黎族而死,是黎蚩尤的宿命。

为了阿婴死,是蚩尤的宿命。



可无论哪种宿命我都不想让蚩尤承担。



姜榆罔认为天命不可为,所以以身赌命。

姬轩辕认为天命不可违,所以从命保身。

黎蚩尤不信天,不信命,所以向天而战。



他原本是所有人中最有希望破命灭天的人。可我却成了天命的最后一颗棋子。



我眼睁睁看着蚩尤走向黄帝,而我的身后是不明情况的九黎族人的哀嚎。



九黎,败了。

蚩尤,败了。



我没有力气起身,那一战中,与天相抗耗费了我太多力气。于是我一步步爬向蚩尤的尸身,每一步都在身后拖出一节血迹。

我分不清那是别人的血,还是我的血,亦分不清是我的哪一处伤口在涌血,连眼前都弥漫起一片雾蒙蒙的血色。



女魃毕竟是天女,此刻已经能勉强起身。她哭喊着控诉黄帝的不守信用,却只得到黄帝冷冷的一瞥。

他道:“向天借运只有天女可施。天女,是你导致了蚩尤的败。”



我想黄帝不愧是能在炎帝势衰时,将自己的势力迅速扩大成强于对方的君主,最懂得如何杀人诛心。

只一句话,就让女魃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我想,是女魃太天真了。

这是战争,不是她为了抢夺心上人的小把戏。

她从一开始就错了。

可她醒悟的太晚,来不及了。



我爬到蚩尤的尸身前,想要像他曾经安慰我那样抱抱他,又怕我一身血迹染了少年意气。到最后我竟然只能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蚩尤,手足无措。



黄帝看着我的惊慌失措,然后一步步走过来,隔着蚩尤的尸身站定在我的眼前,他嗓音温沉。

“阿婴,如你所说,我们再见了。”

在那一瞬间,我突然冷静下来。

只是我抬不起头,所以只能像曾经的蚩尤那样,翻滚一圈,脚朝黄帝的仰躺着,看着此刻居高临下的黄帝。

我嗤笑一声,像极了蚩尤。

“别叫我阿婴,这是蚩尤战神为我取的名字。从您黄帝的口中叫出来,污了我的名字。”



黄帝垂着眼看我,眼眶似乎是微微红着,安静的模样像极了当初的姬轩辕。可姿态气质却与轩辕天差地别。

他沉默半晌,却仍然固执地叫我。

“阿婴,我们都知道,这是天命!天命不可违!我们不过是顺应了天命!”

大抵是我的沉默让他的独角戏无处施展,他只得低声问我,“阿婴,你可降?”

我仰着头笑,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吼,声音足以让身后的九黎族人清清楚楚地听见。

“不降!”

“我们的将领未死!九黎不会败!”

“九黎族怎可降!”

远处不知真相的族人也热血沸腾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随我怒吼着不肯降。



黄帝的眉蹙得越紧,我笑得越畅快肆意。



因两军交战时,我载着蚩尤冲在最前方,族人都被远远甩在身后,以至于九黎族无人亲眼见到蚩尤身死。

而在族人的心中,将领不死,九黎不败。



我与黄帝之间,是我赢了。



黄帝大抵是没想到我临了还是摆了他一道,蹙眉想要劝我些什么,却被我及时打断。

“黄帝已经食言了一次,不会连死人的话都要再次食言吧?”

黄帝清楚我指的是什么——蚩尤以命换九黎族人不死。



黄帝唤我,阿婴。

我不理会他,只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吃力地将蚩尤的尸体抱在怀里,转过身踉踉跄跄地朝九黎的方向走。



女魃从后面磕磕绊绊地追上来,抖着嗓音想要补救。

“我能向天借运一次,也能借第二次。蚩尤会活过来的,他会的。”

黄帝瞬移在我与女魃的面前,垂眼盯着我怀里的蚩尤,神色看不出悲喜。

他仿佛游离于黄帝这个身份之外,在某个瞬间让我误以为姬轩辕重新站着我的面前。

他说:“女魃,你虽贵为天女,却也无法逆转天命。蚩尤死,黄帝胜,乃是天命注定。”

我谢绝女魃,“不必劳烦天女费心,我们的战神只是劳累过度,待我驮他回去休息几日便好。”

我又抬头看向黄帝,“劳烦黄帝让一让。”



“阿婴,这是天道的安排,你不要怨我。”

“姬轩辕。”我叫他,他果真停下不再说话,我继续道:“蚩尤不信天,也不信命。”黄帝想要开口,但我疲惫的再无力气与黄帝辩论,只扔下最后一句话作为结束。

“我也姓黎,我亦不信。”



我不知道姬轩辕的心里是否有过一丝悔意,但我在擦肩而过的瞬间,看见黄帝的眼角淌下一滴血泪,滴在黄沙弥漫的战场上,开出艳色的花。





06

那场战役轰轰烈烈,最终以黄帝向天借运而险胜。

黄帝大概是还顾念着几分不多的旧情,并没有公布蚩尤的死讯。



于是我带着蚩尤的尸身和所有还活着的族人一起回到了九黎,像是蚩尤还在时那样照常生活。

族人只当蚩尤仍在修养,所以暂不方便露面,大小事务都是其他八个弟弟在处理。

其实后来的千百年里,我也逐渐琢磨明白。

并不是所有族人都被我高明的话术骗过,只是他们愿意相信,他们必须相信。

人总要有点盼头才能活下去。



女魃后来找到我,说她有办法使蚩尤尸身不腐,等时机成熟,她便可以再度施法向天借运,使蚩尤起死回生。

女魃那时候已经没了曾经的张扬意气,唇色苍白着,说话也变得小心翼翼,每说一句话都要可怜巴巴地抬眼看我的脸色,生怕说错什么就被我赶出去,整个人脆弱的像是一戳即破的泡沫。

于是我把蚩尤的尸身借给她,偷偷帮她运了出去。

并非是我可怜他,而是我那时尚没有办法将蚩尤的尸身保存完好,并且尸体停在九黎的时间越长,被发现的几率就越大。

蚩尤以死换来的九黎,无论如何我也会守护好它。



于是后来又过了很久,久到女魃仍然没等到时机,久到黄帝和炎帝也完成了使命,最终一起消逝于天地之间。

自此,天下子孙自称为炎黄子孙,而黎蚩尤这个人仿佛被天道从历史上悄无声息地抹去。

只有避世不出的九黎族人还记得他们有一位伟大的将领,曾经战无不胜,有战神的美誉。



他叫蚩尤,黎蚩尤。





07

总是抢走我盆盆奶的饲养员小姑娘又来到我的面前试图与我斗智斗勇。

其实我也不是故意倚老卖老,仗着几千岁的岁数欺负一个人类小姑娘。

实在是她长得太像百年前失踪的女魃,而我正是为了追寻女魃,才从守了几千年的九黎族走出来,又在因缘巧合之下被热心的人类送进了动物园。



起初我一度认为这个人类饲养员就是带着蚩尤尸体一起消失的女魃,于是我总是在只剩我二人独处时,吐出我们上古时的语言同她交流。

每当这时,酷似女魃的饲养员就会一脸惊奇地掏出手机想要录下我责问她的视频,为了不引起旁人注意,我只得愤愤闭嘴。

于是明里暗里地试探无数次之后,我终于相信眼前的人类小姑娘只是长得同女魃相似了几分,但并不是消失的女魃。



只见这位和我相爱相杀了几个月的人类小姑娘可怜巴巴地望着我,道:“这次你就别和我抢了,这是我最后一次拿你奶盆了。我辞职了。”

我一愣,正被她偷袭成功。

小姑娘难得没有露出往日版的得意笑容,而是忧伤地摸了摸我的脑袋,道:“一会儿就有新的饲养员来接替我了,也不知道你以后会不会想我。”



我其实并不讨厌人类小姑娘,她是千百年中唯一一个还能让我常常想起故人的人类。

起初我很抗拒,可后来我逐渐发现,那些我努力逼着自己不去回想的片段都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慢慢变得模糊——包括与蚩尤之间的那些故事。

我不想忘却。



于是我每日都要刁难一番小姑娘,只为了让她多停留一会儿,多说几句话,好让我想起更多的以前的事情。



我孤独的太久了。



我真的很怀念从前。

怀念从前阿榆逗我生气后被蚩尤追着揍的日子,怀念蚩尤为了轩辕和他究竟谁更好看而非要和我辩论的日子,怀念姜戏明明被我吓哭却还是要黏着我的日子,怀念刑天总是被我捉弄得气呼呼地直跺脚的日子,怀念女魃英姿飒爽地猎了兔子然后用来贿赂我在蚩尤面前为她说好话的日子。

可千百年后,所有人都灰飞烟灭,只剩我一人。



我真的孤独的太久了。



饲养员小姑娘最后一次和我挥手告别,于是我也隔着玻璃抬起爪子摆了摆和她告别。

她在玻璃外扁了扁嘴,似是要哭,吓得我急忙转身,不去看她。

岁数大了,眼窝子浅,看不得这些了。



我身后的门再一次被拉开,我以为是小姑娘舍不得我所以再一次跑回来看我。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转过身,却听见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嗓音。那人几乎天天入梦,而在女魃带着蚩尤的尸体消失前,我每次去看他,他却不肯醒过来再看一看我。



我不敢转头,怕只是一场镜花水月。

我听见脚步声逐渐向我逼近,眼前突然闪过千百种画面,有他笑着揉我耳朵的样子,有他背着我在月光下赶路的样子,有战场上我们一同厮杀的样子。



蚩尤其实不太爱说话的,他更喜欢直接动手。他只有在我面前才是那副话多又黏人的少年模样,从始至终未曾变过。


他说,阿婴,你渴不渴,饿不饿?

他说,阿婴,女魃给了你什么好处?

他说,我明明更喜欢阿婴你呀。

他说,阿婴,不一样的。

他说,阿婴,我巴不得你长大一些。

他说,我怎么舍得去天上,我还有我的阿婴,我会永远留在阿婴身边。



可是天命难违,就算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也会被天道蒙住双眼,变得怯怯。

于是后来的蚩尤坦诚道,阿婴,我们不是月亮而是星星。

于是后来的蚩尤犹疑着问,阿婴,我们会赢吗?

于是后来的蚩尤认命般笑着说,阿婴,这是我的宿命。

可无论如何,他的每一句都藏着我的名字——阿婴。



阿婴这个名字是蚩尤为我取的,自他走后,我已经很久没有再听过这个称呼。



而如今的我眼眶发热,紧张地转过身,看见千年未见的那人从黑暗中迎着光一步步向我走来,像数千年前那样熟稔地揉上我的耳尖。



他笑着唤我,阿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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